- 竹下藤 -

乘船而去,尽兴则归。

【竹辉】明天是个好天气



01

 

夜深风晚,明月高悬。竹林深处的地面上阴翳交横,月光透过密密匝匝的竹叶,洒下斑驳的温柔光点。万年竹站在光影之间,如同置身一片黑叶白花的梦境中。他横笛唇畔,悠悠吹响了今夜的第一个音。

 

这笛音是只有他和辉夜姬知道的信号。每隔上两三天,他们就会心照不宣地在这庭院旁边的竹林里独处,一人彻夜吹奏竹笛,一人则撑着腮静静地听,整场幽会下来只干这个。一夜如此,夜夜如此。

 

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已经持续了几乎大半年。清雅,浪漫,但对感情发展几乎毫无作用。那没有办法,他们几乎是整个平安京里最含蓄的两个人,偏偏又凑到了一起,只能由着关系在夜的相会里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升温。

 

果然,未吹多久,万年竹身后的一丛竹簌簌地动起来了,他没有即刻回头,指尖一揉,在两人都熟悉至极的旋律中滑进一个轻细的倚音,算作欢迎。笛声幽然如丝,如怨如慕。只是,一曲即将吹毕时,万年竹忽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发出感叹:

 

“果然这笛声,无论多久都不曾改变呢。”

 

“?!”

 

万年竹瞬间收了动作,警觉地转过头去。他身后娉娉婷婷站着一位陌生少女,身量纤细,神情恬静,她两鬓束着一对长长的白羽,一头银发柔顺地垂下,被风拂过时像纵横交错的月光。可这女子外形如何美丽他不在乎,他只知道此人不是辉夜姬。

 

“你是谁?”

 

万年竹的脸当即就垮下去了。他与辉夜姬在竹林中约会,已是庭院中人人皆知的惯例,从没有过人横加打扰。这姑娘哪来的,要扮演一个这么让人不痛快的角色?

 

但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少女微微笑了,轻声回答:“我就是辉夜姬。长大后的辉夜姬。”

 

“……你说什么呢。”

 

万年竹的脸更冷了。将竹笛转了半圈握住,手指握上笛尾处的剑柄,打算以不友善的姿态送客了。少女却毫不畏惧地对答:“你别这么警惕,我确实是辉夜姬,大概五六年后的辉夜姬。这是陪伴我的兔子,叫因幡,因此在以后,常有人喊我因幡辉夜姬。”

 

视线下移,能看见她的足边站着一只雪白的兔子,耳朵轮廓如同白鸟的羽翼。它显然与万年竹熟识已久,刚一见面就发出了短促且亲昵的叫声。

 

不及万年竹说话,这自称因幡辉夜姬的女孩飞快地说了下去:“你听我说,我能证明我就是你所熟知的那个辉夜姬。我会在这里出现,就说明我知道在此与你有约。我还知道你叫万年竹,是青竹化成的妖怪,喜静避闹,擅长奏笛,最初我降临在竹林里,就是被你的笛声唤醒的。你大约一年前被安倍晴明经由神龛以御札交换而来,目前住在庭院樱花树正对面那栋宅屋一楼东面最靠里的大和室里……”她深吸一口气,有点小心地问:“这些我都没说错吧。”

 

“错了。”万年竹道,“我住的是二楼最靠里的小和室。”

 

少女一愣,挠挠脑袋,小声道:“哦哦,的确是我忘了搬过一次……毕竟要睡两个人的话,单间是住不下的。”

 

除了居所位置有微小的出入之外,这女孩说的所有信息和他都能吻合上。万年竹将信将疑,谨慎地迈前一步,借着月色打量她:能看出她的轮廓、眉眼和气质都与他记忆中的辉夜姬相当相似,细看来,有无比熟悉的感觉。

 

“你真的是长大后的辉夜姬?”

 

“是。”因幡辉夜姬沉静地点头。

 

“长高不少。”

 

“过奖,应该的。”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了白色?”

 

“因为未来人均白毛控。我的设定改了。”

 

“你又为什么不持蓬莱玉枝了?”

 

“因为重回一次月宫后,我获得了新的力量,不靠蓬莱玉枝就能施法。”

 

“那你是怎么到这过去的世界里来的?”

 

“这我不十分清楚,只能靠猜测……”因幡辉夜姬撑着下巴,“许是因为在我所处的那个时空中,六道之门开启,世间有紊乱的妖力弥散,而我不小心被卷入其中,所以被传送回了这个大概五六年前的世界。”

 

万年竹心里压着沉甸甸的大石:“那么,我的那个……我认识的那个辉夜姬到哪里去了?”

 

因幡辉夜姬摇摇头答:“这我不知道,但按照我的情况来反推,或许她是被传送到了我的时空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万年竹急了,“你确定不是开玩笑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又胆小,一下被送到五六年之后,身边都未必有认识的人,那该有多害怕啊……!”

 

“别太紧张,晴明的庭院这几年间没有太多变化,六年前的我的那些朋友,如今也还在身边。而且大家都见过我六年前的模样,遇见她怎么可能不认识?”

 

“……”听她这么宽慰,确实稍放下了点心。万年竹不出声地呼出一口气,垂着头收起竹笛,在找回熟悉的辉夜姬之前,他大概都没有心思奏曲了。

 

可因幡辉夜姬忽然又开口:“你明明这么在乎她,为什么见面不敢说出你的心意。”

 

万年竹的手僵住了,他立即反问:“什么心意?”

 

此时的氛围还是相当严肃的,但因幡辉夜姬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像是想笑而出于礼节不能笑。她抿住嘴,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心意?”

 

万年竹干脆从根上装傻:“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因幡辉夜姬的笑容就再也绷不住了,她的身高在万年竹肩头的位置,此时仰起头,开门见山地说:

 

“别互相藏着掖着了万年竹,有什么不敢说的。咱俩彼此喜欢好久了。”

 

万年竹始料不及,被一句话呛得呼吸都停住了。他睁大眼睛,又不敢看因幡辉夜姬的脸,直往地上看,和那只叫因幡的白兔大眼瞪小眼。恰逢夜风拂过,他明显感受到自己脸上烧起来了。而他未来的爱人站在月色里,脸上同样一片绯红,却直直看向他,嘴角有笑意。

 

 

 

在另一边,年少的辉夜姬也穿越到了几年后的世界。

 

临到要睡的点了,万年竹穿着单薄的寝衣,背对着门坐在榻榻米上,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笛中剑。察觉到障子门后面传来嚓嚓的响声,他头也不回就用带了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怎么又去和她们聊了这么久?以后咱们要早点睡。”

 

障子门后面的声音停住了,一股寂静横亘在他与门口的距离中。万年竹于是放软了声音,半哄般说:“我给你备了黄冰糖烹的甜酒,睡前喝一点吧。你最近不是总嚷着睡不踏实吗。”

 

话到这里,他已经很有主动服软和好的意思了。可依旧不见回应,万年竹皱皱眉,回头一看,就看见小小矮矮的辉夜姬顶着一头柔软的黑发,扒在门口只露个脑袋偷偷看他,一副紧张得要命的样子。

 

万年竹差点给刀刃切到手。

 

“你……你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他站起身就要向辉夜姬走去,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寝衣,衣襟大敞,露着一整片精壮的胸口,面对个头小小的辉夜姬,他居然下意识把衣服掖好了。辉夜姬见他过来,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直到万年竹走到她面前,她才怯怯仰头去看他的脸:“你……是万年竹君吗?”

 

眼前的万年竹和她记忆里的外貌几乎完全一致,剑眉朗目,疏落不羁,只是或许因为要睡了,他此时披着寝衣,黑发垂在肩上,整个人的气场随性多了,也有亲和力多了。她、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万年竹呀。

 

万年竹满脸写着错愕,想去扒拉这个久违的小女孩辉夜姬,仔细多看看,又不敢贸然动手,只好先问她:“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辉夜姬用宽大的衣袖掩着嘴,小声说:“我不是变出来的,我明明只是要前往庭院旁的竹林,却莫名其妙地一阵眩晕,眼前也发花,好像被人抛过来掷过去一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一楼的走廊前了,顺着再走几步,就看见了万年竹君的房间。”她谨慎地往万年竹身后的房间探看了一眼,又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到哪里了?你是万年竹君没错吧?”

 

这一通话说得万年竹也云里雾里,但心里大概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底,现在这个小辉夜姬似乎没有很多应有的记忆,整个人的状态也和他熟悉的辉夜姬完全不同。能发生这样的事,只可能是……他俯下身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

 

“平安时代啊。”辉夜姬怔怔回答,“我大概一年前来到安倍晴明先生的屋宅,结识了金鱼姬、烟烟罗和荒几位朋友。我还记得,最近发生的大事是……嗯,玉藻前大人降临在平安京,在屋顶上敲响阴阳之乱的钟声……”她边说边回头,朝庭院里一指:“你若不信,大可去问晴明先生,他常坐在那樱花……哎?!”

 

庭院中,那棵摇落缤纷的樱花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巨大的金色荷叶,葳蕤清圆,映着廊下的灯笼,在夜色中泛出细细的光泽。

 

“这……这又是什么景致?”

 

“无需惊讶,晴明先生掏钱给庭院重新装修了一遍罢了。现在这个主题风格叫天穹之境。”万年竹答道。听过辉夜姬的描述后,他大概明确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个小女孩辉夜姬拥有这种样貌、这种记忆——虽然有些荒谬,但她很大可能是从约摸五六年前穿越而来的。他把这个猜测和辉夜姬一说,辉夜姬懵懵地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问:那就是说,你是,呃,五六年后的万年竹君?

 

他点头,又反问她:那原本我这个世界的辉夜姬呢?个子大概这么高,白发,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我也不知道,”辉夜姬小声说,“按这个推测,她兴许是去我属于的那个时空了吧。”

 

她还没能完全接受眼前的情况,被万年竹这么一句句发问,更紧张得要死,只会红着脸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知道,简直像个面对老师的小孩儿。万年竹看她怕得像个小鹌鹑,现在天色又太晚,只好先把她安顿下来,明天再做考量。

 

可是他温和柔软的爱人少女辉夜姬忽然一下变成了年少稚拙的小辉夜姬,他打死也不敢和这么小的女孩儿同睡一张床。思来想去,打算先带着辉夜姬去找安倍晴明,把眼前的情境和他沟通沟通,再看看今晚如何将她安排。

 

他们穿行在长廊上,檐下的风铃敲出叮当的响声。万年竹习惯性想在并行时牵辉夜姬的手来着,却看她耷拉着脑袋跟在自己背后,挺羞涩的样子,才想起她若真是从好几年前来的,此时与自己还只是竹林里一晚一晚共听笛曲而已,关系还有极大的进步空间。因此也不好强求牵手,只好作罢了。

 

而辉夜姬悄眼望着眼前万年竹的背影,心情低落得简直说不出话:在这个几年后的世界里,万年竹君果然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一样清隽,一样英挺,对待她也一样亲切。然而刚刚在万年竹的和室门口,她看见他的床榻铺好了,那么宽,分明是留给双人睡的,还有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枕头……透着股亲密。

 

她不敢问那是为谁备下的床位。

 

想来,如今的万年竹君,一定也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吧。这样只会远远偷看的自己、像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听笛音的自己,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她心里堵满了乱麻一样的郁结,又不敢显露,只能稍别过头去,偷偷叹出一口气。

 

 

02

 

因幡辉夜姬降临在六年前的这个还不算太光鲜亮丽的庭院里,大家都很惊喜,晴明更是摇着折扇笑得合不拢嘴,又不说话,只带着神乐博雅等几位阴阳师围成一圈上上下下打量她,摸摸衣袖,整整头发,对这个长大了的辉夜姬小姐满意得不得了。连带着她带来的那只因幡兔也很受了些欢迎,被投喂得嘴里的水果就没断过。

 

欣赏了好一阵,大家才好不容易把话题拐回正事,几人并着因幡辉夜姬大致讨论了一番,明确了各自存在的时间点:因幡辉夜姬小姐是从六年后穿越而来的。而这个世界的小辉夜姬是否如猜测一般被穿越到了六年后的庭院,还需在八百比丘尼的协助下进一步确定。等到证实之后,再就如何把两个时空的辉夜姬拽回到正轨进行商榷。

 

好不容易结束讨论,因幡辉夜姬又被一众式神们拉住了,大家都想打听打听六年后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情况。六年后的河童追到鲤鱼精小姐了吗?红叶从封印中放出来了吗?玉藻前是不是还是想毁灭京都?各位没有皮肤的式神到底能不能领新衣裳……熙熙攘攘,七嘴八舌。因幡辉夜姬也很久没有看见各位式神曾经的样貌了,乍一下心头慨叹万千,尽可能地想和每一位朋友都多说几句话。

 

等到各位式神终于打听清楚了这几年平安京大大小小的变化,因幡辉夜姬也累了,带着兔兔回到了自己最亲切的小团体——女子会中,坐在樱花树下直伸懒腰。

 

女子会的几位笑眯眯地望着她,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见因幡辉夜姬一张嘴说话说得累坏了,就按照她小时候的口味给她塞月见团子,倒清酒。让她慢慢休息。金鱼姬还是矮矮的个子,看见昔日的友人如今漂亮得像个小神仙,坐在她身边还有点拘谨呢。她刚才见因幡辉夜姬忙,都顾不上说话,这会儿终于有机会问了,赶紧问她,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因幡辉夜姬拍拍她脑袋:“你呀,以后变得又沉稳,又漂亮,个子同我一样高,还成了掌管一方水域的领主了呢!”

 

金鱼姬倏然睁圆了亮晶晶的眼睛,又惊又喜:“真的吗!一方水域的领主?你是说我变成荒川的领主了?我终于把那个大个子战胜啦!”

 

因幡辉夜姬一滞,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所幸这时烟烟罗挑开了话题:“咱们女子会的其他人呢,有什么变化?这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因幡辉夜姬就回答说:“荒君也变了不少呢。他不仅拥有了星辰之力,能操纵星体,生就幻境,在我眼中,更了不起的是他终于破开天命的桎梏,解构命数,创造出了无数新的可能性。”

 

烟烟罗点点头,用烟杆敲敲荒的手腕:“你以后挺出息哈。”换来了荒从嗓子眼里发出的一声哼。

 

烟烟罗又问:“咦,我就没有什么变化吗?”

 

因幡辉夜姬答:“暂时还没有,排期还没轮到你。但是我可以确定,烟烟姐一直这么神秘又漂亮!”

 

“哎呀呀,小姑娘真会说!”烟烟罗开怀大笑,又拱拱因幡辉夜姬,问她和万年竹最后成了吗,她掩嘴一笑,耳根发红,烟烟罗非常开心:呀!成了呀!你们谈多久了?他对你咋样?聊了半刻,烟烟罗又凑近她耳朵神神秘秘地再问了句什么,依稀听见一句:你们有没有……因幡辉夜姬羞得连连打她:哎呀!你好好的怎么问这个!烟烟罗笑得几乎把烟斗滑了:哦哦!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啦!

 

正巧这时,姑获鸟那只总趴在肩头的小笨狐狸跑丢了,她用自己的妖力探查,一路找到女子会众人身边的樱花树下,三只小兔小猫小浣熊蹦蹦跳跳地追在她脚跟后面。她按住斗笠弯下腰找了片刻,忽然抖抖翅膀咦了一声,眼神直在草丛里打转,又投向因幡辉夜姬的方向,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金鱼姬问她:“怎么了姑姑?”

 

姑获鸟笑说,没事,我找到我的小狐狸了。在那边草丛里呢。

 

因幡辉夜姬很配合地说,是不是要我起来让个位置,您好去够它?边说边要起身,被姑获鸟按住了,她欲言又止,咳嗽一声还是开口了:“算了,你也别藏了,再藏也藏不住的,好好的干什么偷听的勾当呀——因幡辉夜姬小姐我直说吧。我家小狐狸藏在你左边草丛里,”顿了顿又说,“万年竹藏在你右边的草丛里。”

 

因幡辉夜姬:……?

 

女子会众人:……

 

右边的草丛:……

 

万年竹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头上满是草屑,表情分外僵硬。他若无其事地伸手一抄,把姑获鸟的小笨狐狸抄在手里递到她宽大的羽翼里去:

 

“你的小狐狸。”

 

说完倒退三丈,躲进樱花树后,转身仓皇离去。

 

 

 

而在六年后的世界里,小小的辉夜姬算是在安倍晴明的庭院安顿下来了。

 

她来的第一晚,晴明把她安排在了神乐的和室里。第二天醒来后,庭院里的众人看见小辉夜姬都很惊喜,忙不迭问她是怎么出现的,几个女式神干脆上手了,摸摸头揉揉脸顺顺头发,像逗一个孩子。

 

按理说,即便是六年前的辉夜姬身上也早就脱离了孩子的稚嫩,正是惹人怜爱的十三四岁少女模样,怎么都不至于被当成孩童看待。只是在这几年的时光中,大家早慢慢熟悉了抽条拔节后的因幡辉夜姬的身形,乍然一见曾经那个矮墩墩的辉夜姬,自然万般珍惜。

 

在大家招呼辉夜姬的时候,万年竹抄着手在不远处的鸟居下旁靠着,偶尔呵退几只在辉夜姬脸上捏得太过分的手,像辉夜姬的监护人。安倍晴明喜滋滋地拉着辉夜姬的手:哎呀,闺女又变成小时候的样子了,挺好,好一阵没见你这个模样了!

 

辉夜姬轻声说:“谢谢喜欢。可是……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安倍晴明道:“这正是我要你参与讨论的事情呢。”他找来另外三位庭院常驻的阴阳师,又拉上季、寻香行、禅心云外镜等几位和六道之门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式神,召开了一个关于六道之门轮转的学术讨论会。会上探讨了六道之门开启引发时空紊乱的可能性,以及宏观层面的命运之流对具体的个人层面产生影响的偶然性。与会者各抒己见,莫衷一是,最终勉强得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分析结论。但是,这股来自六道之门的力量为什么单单只影响了辉夜姬,而没有影响其他人?对于这个问题,大家都没有头绪。

 

他们几个讨论得热火朝天,张口闭口间全是听不懂的术语,让辉夜姬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她假装点头附和,实则悄悄垂下脸,用余光去偷看旁边的万年竹。

 

清俊的青年守在她周围不远的位置,一副老神在在,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但辉夜姬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关注自己。思及此,心里是有点雀跃的。虽然此世的万年竹想来已有了自己的另一半,但起码现在,他的眼里是有她的身影的,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又暗暗想,真是不可思议:先前听庭院里众人的意思,自己六年后的样貌有了极大变化,成长了不少。而眼前这个万年竹的样貌,和她记忆里熟知的那个万年竹的样貌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连衣装都没有太大变化,一样是青绿的衫子,腰间别着一管竹笛。只是而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偶尔看向她时,他的眼神未免有些过于温柔。

 

那是自然的。小辉夜姬现在还不知道,她从月宫陨落后,一直是以人类的姿态成长起来的,直到在几年后的月圆之时,已是少女之身的她重返故土月宫,与司正对峙后,在明月上燃起返魂香,再怀抱月之茧重新落入人间,这才以月之公主的身份获得了新生般的力量。而万年竹从最初起就是纯粹的妖。短短几年光阴,在妖的生命中不过弹指一挥间,六年前的万年竹与六年后的万年竹之间,不同的只有心境罢了。

 

至于万年竹为何用那样的眼神望向她……她过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原因了。

 

在她不远处,万年竹抱着胳膊,看似漫不经心地仰头望天,实际上一边高度关注着辉夜姬,一边眉头紧皱,很是做了些深沉的思考。

 

“怎么样,好久没见过这么小的辉夜酱了吧。心里啥感想?”聆海金鱼姬笑容满面地拍拍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沉吟片刻,摇摇头说,“我觉得,这个小辉夜姬好像对我有点误会?”

 

“啊?怎么了?”聆海金鱼姬搔搔脑袋,“你和她话都还没说几句呢,怎么就能有误会了?”

 

正是因为话都没说几句的事儿呢。万年竹心说。能重新看见小小的辉夜姬,他当然非常开心。但是他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和辉夜姬从两个青涩的少男少女处成了老夫老妻,结果如今一下回到解放前,甚至这个辉夜姬太羞怯了,有点像老夫少妻,他还是不太能接受的。

 

况且——他往辉夜姬的方向又扫了一眼,他的少妻不知道对他产生了什么误会,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些委屈,整个人非常紧绷、非常生分,几乎不太愿意和他说话。让他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有误会那你就想法子给她说开呀!你可不是以前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了!”

 

“……谁是锯嘴葫芦啊!”万年竹横了聆海金鱼姬一眼,“我一会儿就找她问问去。”

 

安倍晴明召开的学术讨论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落下了帷幕。辉夜姬被他们嘴里飘出的学术用词冲击得整个人晕晕乎乎,坐在庭院角落里半天缓不过来。她歇了好一刻,大脑才悠悠清醒。视线边缘仿佛有几个小白点在动,她转头过去,被庭院角落里的几只雪白的月兔吸引了注意力。

 

这些小兔是因幡辉夜姬饲养的,各有名字,性格不一,在院子角落里打滚,有几只感应到辉夜姬身上有熟悉的气息,一蹦一蹦朝她跳来。辉夜姬见四下没人往这边看,就偷偷把两个飘飘忽忽的振袖敞开,去追小兔玩儿,逮住一只,就把袖子往它身上扑盖:“抓小兔!”再追上一只,再扑:“抓小兔!”小兔吓得四散奔逃,辉夜姬笑弯了腰。

 

万年竹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的举动,憋了半天也没憋住笑。等辉夜姬玩累了,重新坐回庭院角落,他就朝她走过去。他只有一边振袖,就将袖子在辉夜姬身后绕了一弧,另一边手扯住宽大的袖口,把她整个人兜在了振袖的布料里。

 

辉夜姬仰着头看他:“万年竹君?……这是干什么?”

 

万年竹:“抓小兔。”

 

跟着把袖子一提,让辉夜姬站起来跟他走:“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找个地方说,可以吗?”

 

 

03

 

宅屋的居间里,因幡辉夜姬隔着小桌在万年竹面前坐下了,从容不迫地斟了两杯茶,悠悠开口:“哎呀呀……真是,竹君想问什么就开诚布公地问吧,何必要偷偷摸摸听人说话呢?”

 

六年前的万年竹略弓了点背,眼睛盯着碧绿的茶水。他此时面对她就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半天只蹦出一句:“我没偷偷摸摸,我那是在帮姑获鸟找狐狸。”

 

“……啊,是,你找狐狸呢。”因幡辉夜姬不稀得拆穿他,“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

 

“……”因幡辉夜姬深吸一口气,“那我走了?”

 

她说走真的就走,站起身理理裙子就要出门,果然,被这么一激,刚转身就听见万年竹闷声说:“你等会儿。”

 

两人于是又恢复了面对而坐的姿势,一个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一个盯着木桌保持沉默。两番无言间,茶的香气袅袅上升,隐隐拂过鼻尖。

 

好一刻,万年竹才艰难地开口了:“你昨晚在竹林里说的话,都是真的?”

 

“具体哪句?”

 

“就……喜欢不喜欢的那句。”万年竹甩甩马尾,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拽一点,但是在谈及二人的情感关系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羞涩起来,根本藏不住。

 

因幡辉夜姬笑了。“关于我的部分,我保证是真的,至于你的那部分,”她眨眨眼,“是不是真的你该比我清楚。”

 

万年竹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坐姿,侧过头用手撑着下巴,把嘴闷在掌心里,似乎这样就给了自己一层隐蔽,话就不那么羞于说出口了:“那么,你今日在樱花树下说的那些,也是真的了?”

 

“是真的。”

 

“我和你在未来真的成为了爱侣?”

 

“对呀。”

 

“可我记得在设定里,我是你笛音知交之友啊。”

 

因幡辉夜姬笑说:“是呢。那你猜我们谁先告的白?”

 

“谁、谁先?”

 

“当然是先敢于面对自己感情的人先告白。”

 

这话给万年竹留足了思索的空间,他又缩下去了,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再问: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大概两年吧。”

 

“才在一起这么久吗……”

 

“没办法,毕竟你我都太内向了。”

 

“那在一起两年之后,我们的感情目前稳定吗?”

 

“稳定呀,当然稳定。”因幡辉夜姬笑得不露山水,“不对,严谨一点的话我应该说,我对你的情感,即便过了再久也不曾改变过,而你究竟怎么想,我未可知。”

 

万年竹很敏感:“怎么,听你的意思,六年后的我有辜负你吗?”

 

“你没有。”

 

“……我想我无论如何不会变心的。”

 

“嗯,如今的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因幡辉夜姬清淡地叹了一口气,“只是竹君,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如今的你能直接同我说一句‘我喜欢你’吗。”

 

万年竹愣了。

 

“不是,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六年后的我做什么欺负你的事情了?”他说得异常艰难,“你这几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啊!”

 

因幡辉夜姬放软了声音:“说了没有啦。我就是想听一下,不可以嘛?”

 

好啊,这直接开始撒上娇了,万年竹霎时满脸通红,根本无从招架。

 

在他目前的时间线里,他刚和辉夜姬暗生情意,正在彼此试探的阶段,他只敢在晚上用很蹩脚的方式把辉夜姬约出来听他奏笛,而辉夜姬也只敢站在他背后,保持一个足够礼貌的距离。两人心中纵使有万语千言,都只靠笛音传达。

 

结果他忽然就这么遇见了从天而降的因幡辉夜姬。和小辉夜姬截然不同,眼前的因幡辉夜姬依旧温柔优雅,但是坦荡很多,坚定很多。在她属于的那个世界里,她和万年竹早已经互通情意,甜甜蜜蜜谈了好久恋爱。也早把万年竹的脾气摸透了,他说上半句她知道下半句,他变一个表情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也不知怎么的,还会犯点女孩子的任性,故意挑会让他不好意思的话说。

 

而现在的这个万年竹真的太习惯和辉夜姬互相试探、极限拉扯,做一些只有彼此看得出来的小暧昧举动。说白了,他还是个对感情一无所知,且毫无勇气的愣头青。碰到这个因幡辉夜姬,他真是一点应对能力都没有,节节败退。

 

“我……你。”

 

“竹君说什么?没有听清呀。”

 

“我喜欢你。”

 

“还是听不太清呢。”

 

万年竹立马推开茶盏撑住桌子,似乎想要离开。因幡辉夜姬一怔,以为自己把他逗生气了。结果黑发的青年借着站起的一瞬间,隔着桌面倾身凑近她的耳畔,用气音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说完转头出门,落荒而逃。

 

宅屋外正是黄昏时分。落日将橙红朱紫涂抹开来,漫天云霞的色彩浓烈非常。余晖落在屋内少女的脸上,笼下一片绯红的色泽。她呆愣了好久,迎着夕色微微笑了,对着无人的桌对面喃喃说给自己听:

 

“真好呀。要是真的能一直留在今天就好了。”

 

 

 

六年后的时空中,天穹之境装修风格的庭院里,辉夜姬和万年竹并排坐在角落里一枝滚圆的金色荷叶旁,背后靠着层层叠叠的丝质屏风。

 

经过六年后的万年竹细致的讲解,独自拧巴了好久的辉夜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就是竹君以后的恋人。万年竹还补充说,她穿越来的第一晚看见的那一张双人的铺盖,是自己为她铺的。辉夜姬闻言不可置信地退开一寸:“我和万年竹君……以后一起睡?!”

 

万年竹迟疑地说:“啊……是啊,都在一起两年多了,一起睡有什么了不得的。”

 

辉夜姬还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颊侧红得发烫,第一句话居然是:“我睡相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万年竹嘴上这么答,心说其实大部分时候,他们亲热完入睡时早已累得不在乎对方的睡相了,当然这话面对小辉夜姬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辉夜姬自个儿低下头思索了一阵,又仰头问:“两年?那即是说,我回到我的世界后,还要再经过四年,和万年竹君的关系才会有质的突破?”

 

小姑娘遣词造句还挺精妙。万年竹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你回去叫六年前的我动作快点。”

 

“不是这样的。”可辉夜姬幽幽叹息着,抱住自己膝盖,“现在的我,只是自己一门心思地跟在你后面,偷偷看你的背影。既不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和你稍微近一点。”

 

“现在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六年前早就喜欢你了。”

 

这话说得异常郑重,辉夜姬半天没反应,半天才发出一声细如蚊呐的“嗯”。

 

“但是你知道的,我们都太含蓄了,不敢直面自己心里的爱意,更不敢把爱意表露出来。就连一步步慢慢靠近的脚步,都放得太慢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和你在互通心意之前,还过了很多竹林幽会的日子吧。”万年竹说着说着轻笑出声,“现在回想,真是匪夷所思,居然靠着这么迂回的方式处了那么久。”

 

辉夜姬噗嗤一笑说:“可我很乐在其中啊。”

 

“那时候晚间吹笛,总有你一个人做听众,我心里其实也是很欢喜的。”万年竹抬头望向天际的晚云,“你总是对我说‘再吹一曲吧’‘再吹一曲吧’,我总是嘴上嫌着麻烦,一吹给你吹一晚上。四年光阴,我看着你慢慢长高,长大,舒展开来,却依旧不知道如何和你表示我的心迹,直到……”

 

“直到?”

 

“咳,那是剧情再往后走四年才会发生的事情。你逐渐想起了你的身份,挑了一个月亮最圆的夜,要回到月亮上去,说是要承担你生来的责任。”

 

辉夜姬惊了:“啊?我?什么责任?”

 

“现在的你不用懂,等到四年后事情该发生时,你自然就明白了。”万年竹摸摸她的脑袋,“你临走时,我想着或许再也无法和你见面了,实在按捺不住情绪,在你独自踏往月宫的那一夜,在山路上为你吹奏了最后一首笛曲。”

 

“你当时没有挽留我吗?”

 

“我当然想留住你了。但是如何挽留你呢?那是你认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凭一己的心情强行阻拦。我只能送上笛音,陪你走在平安京的最后这一段路。”

 

辉夜姬在这句话后停了很久,才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并没有留在月宫,”万年竹挠挠头,“你踏上月宫,与那个讨厌的司正见过面,净化了月之暗面带来的侵蚀后,最终又回到了人间。但是,呃,你临走的时候我笛都吹过了,心思早就被你猜到了。等你回来,我也再瞒不住了,就,就只能告白了。”

 

“原来是这样吗……!”辉夜姬哑然失笑,“你是在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时候,才敢让心思被我知道的吗!”

 

“嗯。那是我第一次大着胆子说喜欢你。”

 

辉夜姬用衣袖捂住嘴,笑了好久才缓过来。她问万年竹:“那之后呢,咱们就一直在一起,直到现在吗?”

 

“是的。”万年竹的表情却并没有身边的辉夜姬那么松快,事实上,在刚才回忆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就已经陷入了某种思索中,抿着嘴,低着头,神情凝重,连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辉夜姬看出了他的异样,因问:“怎么了?”

 

万年竹忽然说:“我在想,我可能让六年后的你伤心了。”

 

“哎???”

 

 

04

 

“喂?喂喂?请问能收到我这边的声音吗?”

 

“能的能的,真是辛苦您了。想必您就是六年后的安倍晴明先生吧?”

 

“正是在下,听这声音,您该是六年前的安倍晴明先生没错吧。非常冒昧地在这个时候打扰您。已经到了新秋之时,早晚日益凉爽的时候。不知您那边……”

 

“晴明大人。”八百比丘尼满脸带笑,“传一句话不容易,还请您尽快进入主题。”

 

安倍晴明看着八百比丘尼的笑脸,又看看旁边面色不善的源博雅和神乐,吞吞唾沫,舍去毫无意义的寒暄,开门见山:“我这边的式神因幡辉夜姬,在您的庭院中吗?”

 

“在的。我这边的小辉夜姬也落在了您的庭院,是吗?”

 

这跨时传音之法是八百比丘尼想出的法子,她用预知之术,令自己的灵知跨越六年光阴,悄然触碰到另一个位面上的八百比丘尼的心神。再借助神乐的力量,以禅心云外镜轮转的神镜作为媒介,由源博雅用诛邪剑在漫长混沌的时之间隙中破开通道,最终将安倍晴明的话语送到六年前的空间中,在那里,另一个八百比丘尼早已用术法撑开一面镜面。如此这般,在两面镜子间异常艰难地形成了一个对话场景。

 

相隔六年的两位安倍晴明在八百比丘尼的胁迫下迅速进行了一波交流,明确了两个时空的辉夜姬小姐都顺利降临到了对方存在的庭院中,未受伤害。虽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好在平复下来了。他们接下来互通了对于这奇异的穿越一事各自的见解,又是一番专业名词的交织。经过沟通,双方认同度比较高的是六道之门开启导致妖力混乱一说,只是细节部分需要再做敲定。

 

“其实,那边的晴明先生,”六年前的晴明道,“经过您刚才的解说,我有一点想法。”

 

“但说无妨。”

 

“在您的如今的世界中,虽然六道之门开启,妖气四野肆虐,但在京都众位阴阳师的努力下,大部分过于强烈的妖气已经被祓除,您也在庭院四周布下净化结界。按理说,无论是在庭院中活动,还是随您前去征战,单个的式神都不该被妖气影响,乃至到被带往另一时空才对。这太偶然了。”

 

“是。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所以,我有一个比较大胆的推测,还请您不要责怪于我。”

 

“我隐约已经猜到了……您请说。”

 

“您那边的因幡辉夜姬小姐,是自己走入会导致时空混沌的妖气中的。”

 

“哈?”两个时空中旁听的源博雅都不禁惊诧地呼喊出声,神乐们也都不解地歪了歪头。而六年后的安倍晴明则面对轮转不停的神镜苦笑着垂下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果然是和自己对话啊,连推测都这么如出一辙。”

 

 

05

 

而风波的中心——引发了两边震动的因幡辉夜姬本人,却没有旁听这场关乎她自身的对话,甚至身不在庭院中。

 

她此时踏着夜色,走在前往美食街上那家星熊童子开设的居酒屋的路上,去见喝醉了的万年竹。

 

大天狗、妖琴师、万年竹这个雅乐小团体常有相聚小酌的习惯。入了夜,选一个临窗迎风的座位上,喝些诸如之青竹、樱华之类的清酒,雅谈一番,再趁着兴致共同奏乐不休,直到天明。这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谁承想,今日一聚,万年竹一声不吭地一杯接一杯喝了好些酒,谁劝都劝不住,等到明显露出醉态后,又开始嘟嘟囔囔说好些听不清楚的话,只能依稀辨认出频频出现辉夜姬的名字。

 

没奈何,妖琴师只能托山兔把情况告知给因幡辉夜姬,等因幡辉夜姬来后,再把万年竹托付给她。自己则带着大天狗识趣地离开了。

 

“要你来料理这个醉醺醺的家伙了。请多担待。”临走时,妖琴师是这么对赶来的因幡辉夜姬说的。

 

“没有关系。在我的时空中,见过很多次竹君喝醉的模样。”因幡辉夜姬朝妖琴师和大天狗一点头,转身走进了店里。

 

她提着裙裾走上二楼,远远就在窗口的雅座看见了趴在桌上的万年竹。历来清风霁月的平安京第一笛师如今醉得毫无形象可言,发丝凌乱,神情茫然,见有人朝他走来,急急地抬头去看:“是你吗?”

 

待看清来人是因幡辉夜姬后,万年竹很明显地撇撇嘴,又把头埋了下去:“哦,是大的,会捉弄我的那个。”

 

因幡辉夜姬笑容僵住了。

 

怎么一看是我这么失望!而且我何曾捉弄过你!

 

哦,他说的可能是她今日黄昏非要他说一句“我喜欢你”的那件事。……这、这也能算捉弄吗?

 

算了算了,不与醉鬼计较,不与醉鬼计较。她一边按着胸口顺气,一边在万年竹身边徐徐落座。嘴里还道:“你也真是,喝清酒都会喝醉?”结果一转头看清了旁边酒坛上的字:大江山陈酿。

 

“……”

 

这是受了多大委屈啊,要靠这么烈的酒浇愁!

 

虽然在未来的世界里,谈上恋爱后,他们偶尔会凑在一起喝点小酒,也醉过,但此时面对这个显然是第一次喝醉的万年竹,因幡辉夜姬还是有点不知怎么办好,是让他吹吹风呢,给他买份醒酒汤呢,还是什么都不做,等他自己慢慢清醒过来呢。正当此时,万年竹的嘴又开始说话了:“……辉夜姬……”

 

“嗯,我在这里。”

 

“我喜欢你。”

 

因幡辉夜姬猝不及防被他的直球打中,一瞬定格了。她的心剧烈地跳个不停,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万年竹换了个姿势,侧躺在一条手臂上,好能看见因幡辉夜姬的脸:“你没有听见吗?……我说我喜欢你。”

 

他一转过脸,因幡辉夜姬就清晰地闻见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赶紧熟练地装出一副万分惊讶又娇羞的样子:“啊,真的吗?我好高兴。”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说一句“我也喜欢你”,正在说不出口的当儿,万年竹却伸手又要去拿酒杯,被因幡辉夜姬拦下了,因此哼了一声:“你都不知道,今天下午,有人非逼着我和她告白来着,真可恶……我就喜欢那一个人,怎么能又去和别人告白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这人怨念怎么这么深呢!因幡辉夜姬又好气又好笑。万年竹现在是真醉迷糊了,一会儿能看清她是谁,一会儿又理所应当把她当成了六年前的小辉夜姬,开玩笑,要是曾经那个自己见到他醉成这副模样,可不得吓死。

 

但无法否认的是,听他这醉醺醺的告白,她真的好高兴啊。

 

“哼,从你第一次找到我,说喜欢听我吹笛开始,我就,嗝,就开始注意你了……哼,那时候你小萝卜丁似的,才那么高。”万年竹糊里糊涂地伸手比划了一个大概在他膝盖处的高度,让因幡辉夜姬无言以对,他又接着说:“我也不知道初见你时,心里的是不是喜欢,应该是吧?但是你还那么小,那么天真,我看你根本就不懂情情爱爱。”

 

这话可别让六年前的辉夜姬听见,因幡辉夜姬笑笑,如是想着,不然她可能要失望好久。

 

“可是,我喜欢你来着,我可以等的,只要你乐意听,我就为你吹笛,我吹笛可好了……嗝。等你慢慢弄懂感情,等你敢和我多说几句话。等你……和我梦里一样。”

 

“和我梦里一样……对,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长高了,大概这么高吧好像……”万年竹支起身子,伸直手臂,又比划了一个非常之高,几乎触到吊灯的高度,“变得更漂亮了,白色的头发长长的,像仙女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来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那时候我一定要说好多好多句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然后万年竹就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脑袋垂了下去。因幡辉夜姬轻轻地把他落在酒液里的头发拨开,而后静静地坐着,停了很久。她感觉眼眶慢慢涌上酸意,吸吸鼻子,半晌笑了。

 

“这不是梦哦,我现在就坐在你身边。”

 

“啊,说起来,”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难怪六年之后,你每次喝醉了就会忘事,还爱瞎激动,和记忆重置了一样拉着我一遍一遍告白,害得我每次都不得不假装惊讶然后像第一次一样答应你。——哈哈哈,原来竹君这个坏习惯,是从这一次开始的吗?”

 

银发的少女给自己倒了一杯大江山陈酿,慢慢啜了一口,被呛得咳了两声,眯起眼睛。

 

“明明现在的你,喝醉的你,是这么不吝表达爱意的,怎么以后连一句都不愿说了呢。”

 

“以后的我不愿说吗?”万年竹忽然抬头说了这么一句。这话未免接得太顺畅,把因幡辉夜姬吓一大跳,一时间以为万年竹瞬间酒醒了。然而仔细看看,他的脸上还有醉色。他扶着头,似乎想了很久,声音又含糊了起来,“那现在我就把欠缺的话都说出来吧。我真的很喜欢你。今天有人非逼着我和她告白来着,我可不乐意,我喜欢的只有你……嗝……”

 

颠三倒四地又把话说回来了。这么执念于此,看来自己非逼着他说那句「我喜欢你」,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因幡辉夜姬含泪笑了,任凭万年竹嘟嘟哝哝说了好些,最后声音慢慢小下去,轻下去,最后踏实睡着了。

 

她屈起手指,在万年竹的额角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咚一声响。

 

“竹君是笨蛋。”

 

 

 

天已经很晚了,夜风过耳,星辉漫天。整个庭院行将入梦。灯笼鬼噗噜噜噗噜噜地来回巡夜,提醒几个不安分的小式神到该睡觉的点了。而小小的辉夜姬还和万年竹一起坐在庭院一角,轻轻地讨论着什么。灯笼鬼远远噗噜两声,万年竹答“马上就睡”,目送灯笼鬼远去了。

 

“所以,”辉夜姬轻声问道,“你刚才说的……让六年后的我伤心了,是什么意思?”

 

万年竹低着头,静静望着自己掌心:“我也是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才恍惚间想起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时机,或者说没有勇气,认认真真地和她表达心意了。”

 

是的,自从两年前,他进行了那一次石破天惊的告白之后,除了刚开始的那几天,两人正是浓情蜜意时,他再皮薄也敢于多说几句情话,但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就再也没有对因幡辉夜姬说过一次爱她。

 

“我总想着,有那么一时、一刻、一瞬的表达,明晰了对彼此的心意,确定了以后的关系,就已经够了。但是,也正是刚刚和你说话的功夫里,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情感是很绵长,很幽微的东西。或许我可以不需要反复确认,但未来的你并不这么觉得,她害怕不可靠,不确定,所以想多听几次那句‘我喜欢你’、‘我爱你’。”

 

“她也是非常内敛的人,或许也不好意思直接向我表达这样的诉求,但她其实是在意这个事情的吧。我记得她用开玩笑或者撒娇的口吻和我说过几次,说竹君很久没有说过爱我了。但我太……也不是内向,直接说吧,我太懦弱了,又太好面子,觉得表露爱意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就敷衍着对待了她的请求。但实际上,能和爱人坦诚相待,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

 

万年竹一边说,一边侧过头,在夜色中深深望向身边的辉夜姬。她知道,眼前的青年在透过她的双眼,凝视他六年后的爱人。等说到最后的情动处,万年竹甚至下意识想伸手去抚过她脸庞,但他面对的是小小的辉夜姬呀,小辉夜姬害羞不已,抖抖索索地往后避了一下,这一避让万年竹回到了现实,放下手垂下眼:“抱歉,失礼了。”

 

“没,没事啦。——后面呢,这件事情最后解决了吗?”

 

“没有。”万年竹无声地叹息,“其实最近,正因为这件事,我们很闹了些别扭,她觉得我不够坦率,我觉得她太为难人,两人在感情里拉拉扯扯,有些摩擦。”

 

辉夜姬愣了:“啊……怎么会这样呢?我、我以后还会和你吵架的吗。”

 

“也不算吵架啦,没有那么激烈,我们只是各自憋着话不说,其实这样更不好。我也隐隐觉察到了这股不对劲,想过法子来缓和关系,比如主动为她买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是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还是不能根本地解决这次危机。所以现在你瞧,她现在到了六年前的世界去了,是带着对我的不满走的,光是想到这件事,我就有点难受。”

 

万年竹说着,忽然停住了,好半天才继续道:“或者说,她会离开,也许就和这股不满有关呢。”

 

两人一时间没有再说话。只有草虫在庭院不知名的角落里细吟。初秋的夜带了凉意,万年竹怕小辉夜姬着凉,拍拍她说:“回去吧。睡觉,没说完的话我们明天说。”

 

可辉夜姬执拗地摇了摇头,忽然又用袖子捂着脸,羞红了脸,小小声说:“……我喜欢万年竹君。”

 

万年竹心尖一颤,放柔了声音说:“我、我知道的。只是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我想用这样的方式,给万年竹君一点勇气。我也是非常害羞的人呀,但是,对待感情的时候,我偶尔也是可以硬着头皮做出了不得的事情的。”辉夜姬低着头说,“拜托了,未来能和万年竹君成为爱人,真是想想都觉得喜悦,无论如何,请不要让这样的关系在误解中结束好不好……”

 

万年竹哑然失笑:“不会的,我对待这感情和你一样珍重。一定会努力挽回。”

 

他顿了顿,接着轻轻说:“我听过很多人说,我是内敛的人,清净的人,甚至遗世独立的人,可遇而不可即的人。但我不想成为不敢示爱的人,习惯逃避的人。”

 

“如果她回来的话,我会认真和她说,我真的很爱她。”

 

辉夜姬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恍然觉得万年竹的言语与目光像雪一样沙沙落在她身上,但这雪是温暖的,乃至炙热的,把她的心都要烫化了,心口每一寸都发软。

 

晚风依旧细腻地吹过,万年竹起了身,又朝坐着的辉夜姬伸了手:“今晚就说这么多吧,太晚了,你也早些睡去,别着凉了。晚安。”

 

“嗯,万年竹君晚安。”

 

“六年后的你直接叫我竹君。”

 

“那就等六年后的我回来再叫,现在的我还叫不出口啦。”

 

可是,互道了晚安后,小小的辉夜姬走到走廊尽头,忽然又回了头,犹犹豫豫地站了片刻,缓慢地往万年竹的和室走去。

 

障子门内,万年竹刚把束起的长发散开,还未换上寝衣。他发觉到辉夜姬伫立在门口,侧头望向她:“唔,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万年竹君……”

 

小辉夜姬一步步迈上榻榻米,朝万年竹走去,她双手握住万年竹的一只手腕,把他的手轻轻覆在了自己头顶上。

 

“刚才万年竹君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我的头。也许在如今的你眼里,这行为不算什么,但是在我属于的那个世界里,万年竹君从来不曾和我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有。真是不好意思,要您满足我的私心……”辉夜姬大概是太羞了,语速飞快,甚至还傻里傻气地朝万年竹鞠了一躬,才匆匆地跑开了。

 

万年竹站在原地,手上似乎还留着她发丝的触感,光滑细软。好半天,他苦笑了一声。

 

真是小女孩儿啊,所能想到的最亲密的事,也不过是让我摸摸她的头。

 

 

06

 

六年后的因幡辉夜姬在安倍晴明的带领下打完斗技后,整个人疲惫不堪。跟在队伍后面,自町中武馆默默地回到庭院。她一定是显得太累了点,不然蝉冰雪女小姐不会扶了她一把,眉宇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于是对领队的晴明先生说,自己不想这么早回庭院,想独自去散散心。晴明同意了。

 

说是散心,其实,是她最近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竹君了——她和他闹了好几天别扭,

 

沉下心想想,自己真的有点无理取闹了吧,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他,希望得到一句关于爱意的回答。明明他是那么容易难为情的人,心里一定也很勉强。

 

但是她是真的很想再感觉到他笃定的爱意。她犹记得几年前,她和万年竹将要在一起而还未在一起的时候,对方的一举一动,自己都会悄悄记很久,每天看见他就忍不住要隐隐笑起来,连梦里都是飘忽的、轻软的喜欢。似乎只有不断接近,不断暧昧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的感情才是最浓郁的。

 

等到真正互通心意之后,这些情绪都被妥帖地安置好了,而不会再翻起新的波澜。万年竹对她有多好,是庭院的各位都有目共睹的,百般照顾,百般呵护,记得她所有小习惯,她每每需要他,他都会沉静地陪在身边。

 

然而,万年竹到底是处事清淡、为人疏离的性格,日复一日地,他习惯了和因幡辉夜姬的细水流长。可因幡辉夜姬的心中隐隐滋生了不安:竹君今日的话不多,是不是觉得我絮絮叨叨有点厌烦?竹君今夜吹笛时兴致不高,看向我的眼神好像也有点无奈……还有前几日女子会小聚时,烟烟姐打趣了他几句,他是不是其实很在意呢?……

 

他对我的爱意,真的还如昨日一样纯粹鲜明吗?

 

这些细小的、琐碎的不安淤堵在因幡辉夜姬内心深处,想要开口询问,却最终止步于青年常年不带表情的面容前。只有在那些喝醉的夜里,万年竹才会糊里糊涂地、唐突地一遍遍表白。可人毕竟是贪心的,在平日,因幡辉夜姬还是情不自禁,会借着开玩笑的由头说出自己隐秘的心事:真是的,竹君什么时候再说一句爱我呢?又在未等到回应后,背过脸在暗处无声地叹息,开始怀念起最初那些情动的瞬间。

 

她只是想她的爱人,能像两年前一样——嗫嚅着也好,结结巴巴也好——再认真地表示一遍“他爱她”。

 

年轻的女孩心情低沉,一边走一边想得出神,等到她想起抬头看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走离了町中,已经走到了鸭川河畔的青龙结界附近。天已黑透,四周隐约荡溢着丝丝缕缕的妖气,她蓦然抱紧了胳膊,感觉到一丝不安,想着此处不宜停留,还是快些回庭院的好。

 

可是陡然之间,她听到一缕笛音。

 

哪里来的笛音?大惊之下,女孩慌张地四处寻觅。可是天色太黑,周围太暗,连她周身虚笼着的明月之辉也无法照亮周围的一切。她只能顺着笛声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着一寸寸前进,终于在一处阴影里找到了笛声的来源。

 

恍然间,犹如做梦一般,那阴影深处似乎浮出了画面,像隔着水面望向水底,她看见了影影绰绰的樱花树,还看见了满架绘马,看见了伫立在树丛后的鸟居,看见了多年以前的庭院,依稀是她最初降临时的模样。还有竹影摇曳,竹声婆娑,那青绿的枝与叶深处,隐隐传来熟悉的笛音……

 

或许这六道之门流淌出的妖力已经悄然侵染了她的神志吧,因幡辉夜姬定定望向黑暗深处那一抹摇荡的画面,否则,何以解释她现在的不坚定呢?她模模糊糊地想,是不是走入这幅风景中,就真的能回到从前呢?

 

穿过这团混沌的黑暗,就像穿越那些止于唇齿的言语。走过长长的夜路,就像涉过那条仍想掀起波澜的心河。一直走,走回悸动不已的最初,走回对视一眼都会迅速挪开的瞬间,走回能立马认出他一个人的声音的人声鼎沸处。站在几年前那个青涩的万年竹面前。沉默地爱着她,只敢用笛音陈情,但是告白的时候仍会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说出炽热的话语——这样的万年竹面前。

 

即便是梦,也是会令她欢欣鼓舞的梦啊。

 

因幡辉夜姬似乎痴了,她不顾因幡兔拼命咬着她的裙摆往回扯,带着莫名的期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直到浓雾升起,看不清前路。

 

直到踏入混沌深处。

 

 

07

 

于是这么着,一切终于真相大白。未来的辉夜姬会出现在过去,过去的辉夜姬会降临到未来。盖自辉夜姬本人的心结。怪不得在两个——确切地说是四个涉事人员中,六年前的万年竹和辉夜姬双双摸不着头脑,六年后的万年竹也相当手足无措,只有因幡辉夜姬似乎洞悉一切,且在说起六年后的感情时,笑容里总有淡淡的失落。

 

“我也不曾想过,自己的一点小小的任性,竟然会为大家带来这样一遭风波,实在抱歉。”因幡辉夜姬微微俯身下去。“如今,我虽不敢说心结已解,但心境已然比之前开阔许多,不敢再叨扰大家更多,或许也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自八百比丘尼创造出隔时传声之法之后,六年前后的世界想要沟通,比以前可容易多了。两个世界的安倍晴明将这则消息进行了同步,并且讨论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只要未来时空中的小辉夜姬和几天前的因幡辉夜姬一样,寻到那一团六道之门弥散出的妖力,踏入深处,就能扳正错逆的时空,把两个辉夜姬重新送回原属的世界。

 

得知因幡辉夜姬即将离去后,六年前的庭院中,各位式神围绕在她周围,纷纷表示了恋恋不舍之情。晴明牵着她的手拍了又拍,直念叨“到时候可一定要响应我的召唤啊”。而金鱼姬甚至还哭鼻子了,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够好,没人发现呢。因幡辉夜姬心里也一阵难过,蹲下来扳着儿时的挚友的肩膀,小声说:“不要难过了,马上曾经的小辉夜姬就回来陪你啦,而更成熟的你我,在六年后还会再相见呢。”

 

忽而一阵清飒的风拂来,因幡辉夜姬看也不看,就朝身后上方的位置曼声喊道:“来都来了,不下来见见我么?”

 

见瞒不过她,万年竹只好足点屋檐,一个翻身落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出场足够潇洒,落地后却见他满面发红,还忙着用咳嗽掩饰难为情,风雅不足,腼腆有余。

 

因幡辉夜姬笑了:“竹君?我还以为你因为昨天酒后失言,今天会羞得根本不来见我呢。”

 

“……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

 

“但是此时不见,再见你这个样貌就是六年后了。”万年竹垂着头说,“既然这样,我自然要来见你。”

 

接着憋了半天,还是小声开口了:“昨天晚上我喝得太醉了,如果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冒犯了你,你别生气。”

 

因幡辉夜姬稍稍抬高了一点下巴,故意把话说得高深莫测:“你昨晚可真是说了许多了不得的醉话呢。”

 

“嗯?”

 

“我可都替你记着了喔。”

 

在周围一圈式神的大笑声和起哄声中,万年竹焦急的声音分外突出:“你告诉我,我说什么了?我、我真不是有心的——”

 

而在六年后的平安京,小辉夜姬在万年竹、安倍晴明等阴阳师,还有女子会各位的陪同下,寻找到了鸭川河畔,青龙结界旁的那一团浓烈的妖气核心。

 

因幡辉夜姬踏入此处时,尚是夜晚,妖气团的模样看不真切,而在大白天远远一望,才发现它内里的阴影这么浓重,这么深不见底。想到要踏入这样不可捉摸的混沌里,孤身走过长长的路,小辉夜姬难免有些害怕了,瑟瑟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边界处不敢前进。

 

她回头有些无助地扫视了一圈,不等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万年竹脸上,挺拔的青年已主动走向前,半蹲下来,解开自己振袖末端缚着的菱形挂坠,放在辉夜姬手上。

 

“去吧。之后的路我不能再陪你走了。但有此信物在手,希望可以稍微壮壮你的胆。”

 

辉夜姬低头使劲盯着手心的挂坠看,好半天才微微收紧手指,低声答了一句:“好。”

 

她又说:“晴明大人和我讨论过,为了不引发过去和现在的冲突,改写如今已发生的事,他和神乐小姐在我走过的时之间隙上附着了灵力,等我回去后,我的那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会失掉关于这次事件的所有记忆……”

 

“这是必然的。”万年竹颔首。

 

“可是这样一来,”小辉夜姬咬着嘴唇,“我不就把这个世界的你全部忘掉了吗?”

 

“什么就忘掉了?”万年竹失笑,“你去往你的世界后,过去的我在等你;你慢慢跨越六年光阴,行进到这个时空后,我也会照旧陪在你身边。无论如何,你没有忘记任意一个我。”

 

“而且,这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得,等我的辉夜姬回来了,我一定会对她履行诺言,不是吗?”

 

辉夜姬仰头笑了,她一笑万年竹才发现,女孩子的眼里隐隐有水光闪动:“嗯。我知道啦。”

 

几位送行的人将手挥了又挥,目送着辉夜姬走入黑寂的妖气深处。有笛音婉转翩然,像手在背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一直往前,一直往前,直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尽头,连头上金饰的光芒最后也被吞没,再看不见。

 

 

08

 

其后的事究竟如何呢?

 

小小的辉夜姬在时之间隙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中独自走了很久,终于抵达了彼端。时之间隙中是什么模样,她又会遇见什么?谁也无法知道。晴明甚至忍不住猜想,在这条时之间隙中,六年前的小辉夜姬和六年后的大辉夜姬会不会打了个照面?她们会对对方说什么?还是只遥遥一望,各自笑笑,就又转身离去呢?

 

因幡辉夜姬回到六年后的世界,终于与万年竹重逢。见到久违的爱人后,万年竹特意喝了一点酒,把醉意努力控制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至于他含着这几分醉意到底说了多少情话,具体如何履行了他的承诺,那除了因幡辉夜姬外无人知晓。

 

只是,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二人久别重逢,又恰逢一方微醉正好,一方感怀不已,刹那情动,接下来会采取何种行动自不必言说,在此不宜见诸文字,故不再记述。

 

而六年前的辉夜姬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蜷着身子睡了很久很久,初秋的天有些凉,她的被褥上还被不知道谁盖了一层小毯子,因此醒来时手和脸都是热乎乎的,比平时还要温暖。

 

她拥着毯子坐起来,头脑迷蒙,意识散乱,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冗杂的梦。可究竟梦见了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拉开纸门走出来,眼皮上落了落日时分浅薄的太阳光,原来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附近的金鱼姬感觉到响动,奔来大呼小叫:“辉夜姬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整整两天半!”

 

“我?我吗?”辉夜姬犹豫地接过话茬,“我只是睡了两天,没干别的?可我怎么觉得身上这么累……”

 

金鱼姬连说带比划:“别不信,你就是睡着啦!前天晚上你正要去往竹林,结果还没走到呢,歪在竹筒里就睡着了,可把人吓一跳!还是那谁把你带回来的。之后你就足足睡到现在才起,这不是两天半吗?”

 

辉夜姬敏感地捕捉到金鱼姬好生微妙的用词:“那谁是哪谁?”

 

金鱼姬笑嘻嘻:“那谁自然就是那谁啦——咦,等一下,你的手上这是什么?”

 

辉夜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小指上缠着一个挂坠的吊绳,淡红色的、菱形的挂坠,似乎是竹子的触感,尾端缚着一小节流苏,若有若无地扫着她的手背。金鱼姬凑过来看:“这是哪来的东西啊,你新买的?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呢……”

 

可辉夜姬用指腹摩挲了片刻这吊坠扁平光滑的表面,眉头轻轻一展。她和金鱼姬简单交代几句后,便独穿过走廊,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庭院角落里,万年竹在落日照拂不到树荫下临风而奏,大抵是偶得了旋律的灵感,不待午夜踏入竹林便要将新的旋律留住。他眉眼低垂,曲调潺潺地从十指之间流淌出来。辉夜姬在他身后站定了,待他一曲奏完,才轻声说:“万年竹君,谢谢你那晚将我送回。”

 

“这没什么。”万年竹侧头睨了她一眼,顿了顿,抬起竹笛又要接着吹下一支曲。辉夜姬赶紧趁机又道:“对了,你袖口的挂坠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手里,我现将它归还给你。”

 

“挂坠?”青年犹疑地低头看了一眼,“我从不记得我的挂坠掉……”

 

话说一半,人先愣住了。他青绿的振袖末端确实没有了那枚吊坠,空落落的,看上去好不违和。再回头看去,那一个小小的物件如今躺在辉夜姬的掌心,分毫不差。

 

“……多谢。”

 

物归原主,辉夜姬不再多言,微微鞠了一躬就要离开。可万年竹低头看向眼前的女孩,心头蓦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辉夜姬捡到了他遗失的挂坠这一巧合,或许是她因为睡过了太久,眼里显露出柔软的水光,又或者是他忽而心头一动,隐隐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感:在长久的相伴相依、互相试探和暧昧后,面前的女孩与他将会有更多、更深远的可能。种种复杂离奇的原因组合在一起,给他带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为了感谢你拾到了我的挂坠,”他的脸上写满了别扭,压了压嘴角才继续开口,“所以……今晚除了听我奏笛以外,能一起喝一杯茶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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